摘要:房子烂尾了,有人因此失聪、偏瘫,夫妻天天闹离婚,在河南南阳这个被称为“烂尾楼之城”的地方算不上新鲜事。但这只是故事的开始。3年前,铂金时代的数百业主决定筹钱自救。为了不让自己的钱再一次打水漂,第一批参与自救的业主说服更多的人加入,第二批、第三批……筹款数字达到了7600万,远远高于开发商最初的报价单。
他们登上了这条用希望装点的大船,无数次以为即将迎来一个满意结局,最终发现陷入了另一个噬人的漩涡。
愚蠢的决定
王建成45年的人生中,做过两个“愚蠢”的决定,都和那套房有关系。
做第一个愚蠢决定那年,刚满40岁的王建成处在人生的顺风期,工作稳定、无忧,工资放在北上广这些大城市或许不够看,但在河南省南阳市,他靠这份工资养活了一个小家,和妻子一道买下了第一套房子,攒下一笔十来万的积蓄。钱攥在手里迟早跑不赢通货膨胀,他打算用这笔积蓄供第二套房子。
起初,王建成和妻子都很满意这个叫“铂金时代”的楼盘。按照开发商展示的美轮美奂的效果图,两栋30层大楼将在南阳市市中心拔地而起,底下5层为商铺和高档写字楼;小区挨着南阳市新华城市广场,周围就是商业圈,繁华、热闹;附近还有几所中学、小学,未来不管是出租或转售,必定不缺买家。
铂金时代在2012年开始认购,2013年4月正式开盘动工。因着好地段,它成了南阳市售价最高的楼盘,价格达到6000元每平米,而当时南阳的房价均价为每平米3000多元。
王建成选中了一套55平米的小房子,首付40%,手里的积蓄堪堪够用。按协议约定,铂金时代将在2015年年底正式完工。王建成想,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正式收房,简单装修一下租出去,能抵一部分贷款,每月还款压力也能小点。
他怎么也想不到,刚交完首付款没几个月,铂金时代烂尾了。项目承建商河南合立建筑公司的王经理说,在2014年年底,铂金时代的开发商四友房地产开发公司已经以“贷不到钱”为由,多次推迟打款。2015年春节,承建商甚至已经要发不出农民工的工资,“开发商还欠着我们钱。”
两栋灰色的混凝土半成品被遗留在原地,蓝色围挡隔开大楼和马路,这是繁华市中心里最怪诞丑陋的存在。
一位49岁的业主为了孩子上学方便,才选择在铂金时代买房。房子烂尾的消息传来,她的左耳突然嗡的一声听不见了,“就是受这房子刺激的。”一位在北京打工的业主带着工钱回来,又问亲戚们借了一部分,才凑够40%的首付,姐姐曾经劝她在远一点的更便宜的楼盘买房,她不愿意,她是单亲妈妈,独自抚养两个孩子,想尽力重建一个更好的家。一提到烂尾的家园,她漂亮的大眼睛里就开始泛起泪光。
这些把毕生积蓄都投进去的业主们不肯放弃,他们开始上访,到街上拉起白底黑字的横幅,找政府部门反映问题。到2017年,开发商提出一个解决方案:业主筹钱自救,补齐尾款,用作房子的建设资金。
似乎是有了新希望。在“自救”的方案下,铂金时代的业主们有了一个“真正民选”的业主自救委员会,在业主们的描述里,委员会的几位业主代表认真、负责,将各项自救章程安排得明明白白。开始有第一批业主筹钱自救,他们转而说服第二、第三批业主加入到这项自救事业中。
据业主们的不完全统计,铂金时代共售出400多套房子,总房款达一个多亿。自救委员会根据账户里的入账数额计算,除了近100户初期就全款购房的业主,业主们陆续筹集了近7600万尾款。近三年时间里,几乎所有铂金时代的业主都被裹挟进这场自救运动中。
作为第一批交齐尾款,参与自救的业主,王建成在三年后说,这是一个更愚蠢的决定。如果说做第一个决定时,他还有可能抽身退出,王建成想,这第二个决定就好像将自己的人生与这栋烂尾楼彻底捆绑。
2020年10月31日,铂金时代底下的商业五层因缺乏资金,迟迟未开工建设。李晓芳/摄
“民选”自救委员会
最开始没人同意“自救”的方案。“这个开发商不诚信,原来拿的钱就不好好盖。”37岁的业主王屯说。2012年,他就交了认购金,在铂金时代买了一套70平米的房子,想等着房子升值,也计划着等孩子上中学,可以搬过去居住,上学方便。
2007年开始,南阳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城中村改造,据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报道,当时市政府一共批了80多个城中村项目。2008年,南阳拿到第七届农运会的举办权,为了配合相关基础设施的建设,南阳市拆迁了大量房屋,同时上马一批房地产项目,以求尽快建设安置房,许多不合规的开发商涌入南阳。
楼盘开盘前,开发商需要取得土地使用权证,预售证等五证,但在大规模的造城运动中,“先上车后补票”的行为被默许,五证不齐也可以先开工建设、对外销售,这在后期成了诸多楼盘难以根除的隐患。然而在当时,没有人能从这场热潮抽身。
南阳市内的房地产广告。李晓芳/摄
那几年,手里有点钱的南阳市市民都会选择买房。“到处是新开发的楼盘。”王屯说,电视广告里最常播放的是各处楼盘公开预售的消息,到街上逛一圈,手里能被塞上一沓楼盘广告宣传册,“有些地什么都没有,就挖了个坑都能开始预售。”南阳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及,2012年,南阳全年城市建设新开工房产项目总投资超过50亿元,相当于过去10年的投资总和。
房子烂尾后,王屯是业主维权里的积极分子。2017年,他向银行贷了30多万,参与自救。转变的理由很简单:“政府都成立工作组了,我们不相信政府还相信谁?”
2017年4月,南阳市卧龙区委办公室成立处理“铂金时代”项目不稳定问题工作领导小组。同年6月,铂金时代项目第一次召开全体业主大会,号召业主们筹钱参与自救,“就在工地楼下的一块大空地上,都站在那。”
王屯清楚地记得,“开发商给出的报价单是还需要4500万左右,他们在工作组的领导面前给出承诺,只要资金到位,再有10个月的工期就可以把房子盖好。”
一个小型组织——业主自救委员会逐渐成型。业主们在全体业主大会上公开推举人选,每个候选人上台自我介绍,再由业主们投票表决。“最终选出的5位代表有责任感,前期就经常参加维权,大家对他们都比较信任,啥东西都是搞得清白。”王屯说。在业主们看来,这些代表是“真正能代表民意的”。
业主自救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一项工作,就是和政府工作组一起建立安全监管账户。业主们的自救款直接汇入监管账户,每次向开发商拨款,需要5位业主代表按下手印,再加上政府工作小组的公章,款项才能汇入开发商账户。“每次拨款,拨款事由是什么都会在群里说得清清楚楚。”这无疑又给业主们加了一颗定心丸。
群里刚传出业主筹钱自救的消息时,王建成也不同意,他的想法很朴素:首付已经折在开发商手里了,还要再给他们送钱?然而开完业主大会,骑着电动自行车回家的王建成反复咀嚼着开发商的承诺,那是在政府工作组面前许下的承诺。
王建成考虑了近半个月,最终决定交齐尾款。妻子在这时投了反对票,“她还是觉得这个开发商不靠谱,本能的不相信。”王建成却坚持参加自救,“我觉得应该相信政府,既然有政府工作小组主导,应该说是没什么问题的。”
僵持下,妻子选择了让步,但她告诉王建成,“如果这事真的不成,以后家里啥事你都别做主了。”
王建成笑笑,没说话,他相信自己的选择。
到2017年年底,自救委员会筹集了3500多万,几乎接近筹款目标。铂金时代项目开始边复工,边继续筹集资金。多位业主提到,楼盘复工建设一度进展得十分迅速。
王屯回忆,后来自救委员会采取了更严格的拨款程序,每次拨款前,会在业主微信群里发起投票,规定赞同票要在半数以上才能进行拨款。“那个时候群里各种投票,隔几天一刷可能就是一个投票表决。不光是拨款了,涉及到房子的事情都会发上来投票。”
只要有时间,几位代表就到工地上转一圈,“万一他天天磨洋工不干活呢。”后来委员会还设了一个值班室,就放在售楼处,有时间的业主自愿报名,每天安排两人值守,“从早八点到晚上六点,就跟上班一样,周末也不休息。”
王屯觉得,开始自救的两年是希望和痛苦并存的两年,每次停工,他就会后悔:不应该交尾款的,损失更大了,能不能给我退回来?一旦解决问题开始复工,他又觉得新房的钥匙似乎就在眼前。但总归是希望更多些的,“你能看到大楼又重新盖起来了,封顶了,砌外墙了。”而且有政府工作组坐镇,有成型、负责的业主自救委员会,“大家是劲往一处使。”
铂金时代业主的购房合同 受访者供图
漩涡
钱一直是最大的问题。
起初是4500万,开发商承诺,凑齐了钱,10个月后就可以完工交房。售楼处的值班室除了监工,还有一项任务是说服前来工地考察的业主,筹钱参与自救。
值班室的大门贴着两张通知,一张是“剩余工程进度计划表”,另一张是开发商出具的交款政策通知,其中写道,“15天内交清余款的,按总房款4%优惠。若交不清余款的,按实际交款金额的2%优惠。希望广大购房户认清形势,积极参与自救,在早日入住新房的同时能够享受到最大的优惠。”
王屯参与过值班工作,“我们第一批交尾款的,压力是最大的。因为啥?我们已经交全款了,等了三四年,中间不能有任何闪失,你没有退路了,总不能所有钱都打水漂。”王屯只能尽力劝说更多的业主加入到自救中,把钱凑齐,“要再烂尾,我们承受不了压力。”
劝说做得多了,王屯都能总结出一套模板。第一步得晓之以理,“现在开发商资金链断裂了,他没有钱盖楼,咱交那首付款不能打水漂了,这是一层意思。再一个就是说有政府工作组给咱们出的红头文件,建立了对公账户,你不相信政府相信谁?当初不是整天拉白布上政府信访,让政府解决,政府给你解决了,你又不愿意兑钱,那不是等于以后你不能再找政府了。”
道理说完了,就得动之以情。第一批交房的业主自愿到工地值守,定期拍施工照片发到业主群里,不断描绘完工后的大楼场景,“就不断上工地瞅,今天发个照片,门窗装好了,明天发一个,道路硬化做完了,供水、供电设备装完了,咱的房子快要交工了。”
业主群里号召筹款自救的热情一度十分高涨,有交了尾款的业主每隔几天会往群里复制粘贴一段话,用一种激情昂扬的语气介绍自救运动,结尾总会落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感叹句上,“越快交齐尾款,越早收房!”王建成也会在群里跟着附和。
曾经有业主提出过顾虑。这时,王建成会在群里说,“别再忧虑了,也别想那么多,可以交尾款了,然后就等收房。”这是在说服业主,也像是在不断告诉自己:要相信这个决定。脾气暴烈的自救业主直接怒斥提出顾虑的人,你是不是开发商的水军,跑来动摇军心的?你不想参加自救,你退房走人。
顾虑的声音在群里越来越少。
50岁的业主侯保军一度不愿意参与到这场自救运动中,他强调不是自救不对,“他开发商没有钱,政府也不可能拿钱给你盖楼,也只有自救短期有效。”但在自救的具体实施方案上,他与几位业主代表有了分歧——业主代表一致同意,筹到了钱马上用于复工盖楼,侯保军却认为直接拨款给开发商或许有风险,筹到的钱先用于补办楼盘缺失的五证,“任何项目都是先证后建”。
然而侯保军的建议遭到了一致否定,“而且给我扣了一个开发商卧底的帽子,给我踢出去。”他索性不再参与铂金时代项目的所有事宜。但在2018年10月,他还是筹了30万,补齐了全部尾款。
当时是自救委员会发起的第三次筹款,在前两次筹款中,业主筹集的资金已经超过当初约定的4500万,然而开发商依旧说“钱不够”,他们告诉业主们除了盖房,楼盘还需要一笔资金用于办证。开发商要钱的理由反反复复不过两个,一是建筑材料和人工费都上涨了,二是办理房产证还需要一笔额外的资金。
业主们几次提出异议,结果无一例外,开发商给不出确切的数据和清单,也不愿意垫资,楼盘再次停工。
“开始两年,光停工就停了三四回,拨款拨了十几次。”王屯说。业主手上没有任何筹码。“我们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,不拨款就停工,难道让房子第二次烂尾吗?”
2018年10月,有业主代表给侯保军打电话,说这次筹钱用于办证。侯保军一直赞成筹集尾款后,先办证再建房,他同意补交尾款。
但业主代表还对侯保军说了一句话,“你要是不交尾款,这个房子就会被开发商收了,不会给你。”
回忆起业主代表说的话,侯保军依旧有点愤怒,他压低了声音,“这话他们不应该说,作为一个业主代表这样说不合适的,你这是站在开发商的立场了。”
不止侯保军一个业主听过这番言论。大约从2018年年底开始,许多业主有了新的担忧,一位女业主这样描述,“当时有人说再不交尾款,可能房子会被收了。然后又担心,这楼盖得差不多,到时工作组撤了,真把房子收了,也不能再找政府给你解决,可能会说当时让你交钱的时候怎么不交?”她赶在年底前借了一轮亲戚,刷信用卡凑了几十万交上尾款。
从2017年复工开始,越来越多的人主动,或被鼓动着加入这场自救,承诺在一笔又一笔尾款打进账户时被不断抛出——交房日期从10个月推迟到明年,又变成每年的五一说能交房,然后是十一,十月底,年底……每年循环往复。每个人最初都以为将迎来新的希望,直到真正踏入,才发现这只是另一个无法逃离的漩涡。
开发商在2018年发出的筹款通知 受访者供图
“我们就像一群猪一样”
时停时建中,原定的10个月工期拉长到三年,铂金时代依靠业主筹集的尾款大致完成建设,具备入住条件。交房日期最终定在10月31日。
许多业主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,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,在一次又一次落空的承诺里养出来的本能。王屯说,他和其他业主在一个月内找了三四次政府领导小组,几乎每周去一趟,不信任里又隐隐含了一丝期待,万一是真的呢?
王建成对交房早就不抱期望,几天前,他就断定,“按开发商的往常做法,10月31日肯定交不了房。”他想的是,开发商或许又会继续推迟交房日期。
他没想到,这一次,开发商不再推迟交房,而是提出了涨价。
10月30日,开发商承诺交房的前一天。一份交房流程在业主群里传播,其中交房费用一项写道:“铂金时代项目自救的范围不仅仅是达到房屋交房的条件,还包括办理房屋产权证,但业主们未交的房款仅够支付工程款。为了能够使所有业主办理房产证,实现房产增值,每平方米房价向上调整850元,专用于办理房产证,不愿意调整房价的业主,可以原价无条件退房。”
王建成忍不住骂了句脏话,“要钱不要脸的畜牲!我们拨款盖房子,房子还要加价,这不是拿我们的拳头捣我们的眼窝?”
业主收到的涨价通知。李晓芳/摄
几乎所有业主都在10月31日这天聚集到铂金时代的工地门口,有人清晨5点起床,一路换乘公交,从周边村镇赶到南阳市,有人还在外地打工,只能托亲戚过来看一眼情况。每个人都苦着一张脸,一筹莫展。有几个业主嚷着要跳楼,有人跟着附和,十几个人呼啦啦簇拥着爬上五层。但这只是一场没有人在意的独角戏,只有工地的门卫捧着保温杯,边呸呸地吐掉茶叶残渣,边露出一抹看戏的笑意。
60岁的蔡群芳嘴唇有些干裂,一绺一绺白发从头顶冒出来。她站在工地门口,有些茫然,“咋又要涨价?啥时候能交房?”
蔡群芳的这套房子是借遍亲戚才凑够了首付,为小儿子买的婚房。房子烂尾后,蔡群芳跟亲家说,这是开发商出了问题,亲家不信,“该不是你们找借口不愿意买房吧。”蔡群芳气得哆嗦,气亲家,更气那“该遭劈的无良开发商”。房子烂尾没多久后她就得了偏瘫,躺了两年才慢慢恢复,后遗症至今明显,时常觉得关节痛,说话颠三倒四。
她病了两年,手机也用不太利索,很少参与业主的维权活动,一直是儿媳妇关注着房子的最新进展。今年一月,开发商再次贴出公告,表示住宅部分已经基本施工完毕,正在进行清理和维修工作,预计春节后可竣工验收。开发商当时宣称,年后将是最后一次收缴尾款,用于办理房产证。儿媳妇把公告转给她,跟她说这回可能真的要收房了,可以把尾款补上了。
蔡群芳搞不清其中的诸多弯弯绕绕,她只想尽快拿到房子的钥匙。因为这套房子,儿子儿媳结婚后,每年过年回家都要大吵一顿,闹离婚。今年由于疫情,待在家的时间更长,两人吵得更凶,一度闹上法院。
她和老伴一起借了高利贷,付清了尾款。疫情一过,老伴就去了青海打工还债。她守在村里,借住在哥哥家,得知10月可以收房,她“高兴得不行了”,隔几天就坐着城际公交,来回耗费四个多小时到南阳市,查看房子的进展。每次到城里,坐公交就得花上13元,她不舍得花钱吃午饭,带一瓶自己灌的白开水,看一眼房子,听其他业主说一下最新情况,再坐公交回村里,给自己下一碗面条。
10月30日晚上在群里看到房子要涨价的消息,蔡群芳不相信,还是赶了最早的一趟公交进城,“开发商承诺过的呀。”她站在工地门口,重复着这句话。
业主自救委员会也不管用了。2019年7月,开发商突然向公安局报案,以敲诈勒索罪控告五位代表。其中一位代表的丈夫陈万金说,最初作为启动资金借给开发商的200万成了“代表敲诈开发商”。复工后,业主和代表们自愿在工地值守,开发商前后拿出20来万,说是劳务补贴,值守的业主一天能领100元补贴,这也成了业主代表敲诈勒索的“证据”。
有人怀疑,这是开发商蓄意报复。2019年1月,业主发现大楼6层开始加盖违建,业主代表带着其他业主24小时在工地值守,要求拆除违建,并暂停拨款,“挡了他们的发财机会了”。那一次停工足足持续了半年。
一位业主代表家属接到的拘留通知书。李晓芳/摄
五位业主代表在看守所待了37天后,获准取保候审。没有人被正式定罪。但他们从此不再参与自救维权活动,有人甚至悄悄地退出了业主群。2019年9月,十位新的业主代表组成了新一届自救委员会,有业主说,“不是我们选的,是政府任命的。”
业主们普遍不满意这些新代表,“可能是吸取了上届的经验,不敢管了。”群里的投票表决也没了,安全监管账户在后来又给开发商拨了几次款,没有过通知或公示,王屯说,这还是后来业主去问才知道的。“那5个代表平白无故被收拾进去了,等于俺们又成无头苍蝇了。”王屯两手一摊,略显无奈。
王屯又开始诉说自己的悔恨,“要是当初没交尾款,拿去买其他房子,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,全砸进去了,连个响都没有。比我们这位置次得多的房子,现在那房价都一万多,你可想这损失?”
王建成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听妻子的意见,非要参加自救?为了凑齐剩下的20来万尾款,他在银行办理抵押贷款,如今每月得还9百多的利息。家里两个孩子,学费、培训费,样样都是大头,每个月都存不下钱,有时他还需要家里的老人给点经济支持,他觉得丢脸,“40多岁的人还啃老,说出去怎么好意思?”
每次和妻子提起这套房子,一定以争吵为结局。他开始不想回家,在单位加班或在外头瞎逛几圈,就为了减少和妻子的碰面机会。“我也反驳不了她,只能说我就晚点回家,咱们不要碰面。”
“当初根本就不应该自救的。”王建成回顾过去几年的自救行动,只感觉到绝望,“我们就像一群猪一样,只能不断贡献血肉。”
2019年1月,开始加盖违建的铂金时代。受访者供图。
捆绑
王建成觉得,自己的人生好像已经和这套房子牢牢捆绑了。
他曾经在网上发帖反映问题,街道办、派出所、单位领导轮番给他打电话,全单位都知道他手里有一套不知什么时候交房的烂尾楼,房子一有风吹草动,领导就会凑过来关心一下,“现在什么情况啊?”他知道领导的言外之意:不要闹事。他觉得憋屈。
他在家里没有决定权,妻子习惯性地忽略他的意见,他还能做的决定只剩下每个月给孩子多少生活费。
业主群里不乏借高利贷、刷信用卡,将自己仅有的一套住房卖掉,筹钱参与自救的业主,会不会有人是听了他的劝说才参与自救的?王建成不敢想。“自己往坑里跳了,还拉了一堆人。”
没有人能挣脱。不少业主几年前曾见过一个60来岁的老头儿,他的儿子7年前买了铂金时代的一套房子,房子烂尾了,儿子也因意外去世。老头儿根本没钱参与自救,几次到工地想把首付要回来,开发商不同意。后来,老头儿来得越来越少,许久没有人见过他,也没人知道他有没有要回那笔首付。
41岁的业主周青在南阳买的两套房子都烂尾了。她十几岁时离开南阳打拼,干了十几年销售,累出一身病,在2012年决定带着攒下的几十万存款回南阳结婚生子。她在铂金时代买了一套70多平米的房子,三年后,烂尾了。她又在南阳火车站附近买了一间商铺,不到一年,同样烂尾了。
2017年,她凑了5万参与自救,这是当时她能拿出的全部资金。
几年时间里,周青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,很难抽得出时间参与维权。她目前居住的房子同样存在问题,没有房产证。去年,她第一次跟着邻居们到市政府维权,结果被公安机关以寻衅滋事罪处以十天拘留。周青记得,当时还有民警跟她说,“我能理解你们,我们也有烂尾的楼。”周青甚至不感到讶异,“太普遍了!不是有句话说,没有买过一套烂尾房,都不配说自己是南阳人。”
周青在2019年卖掉了自己手上另一套小产权房,凑了40多万,准备用作铂金时代项目的自救款。她没有马上出手补齐尾款,当时五个业主代表被拘留,楼盘复工又停工,她觉得不太稳妥。今年年初再次号召业主补交尾款,周青依旧在观望,她不信任开发商。
直到6月,市委巡察组开启房地产领域信访突出问题专项巡察工作,根据业主们反映的问题,巡察组约谈铂金时代开发商,最终给出10月31日交房的承诺。周青觉得,这回大概是没有太大问题了。她补齐了尾款。
承诺再一次落空。
周青说自己很疑惑。“以前我在外面跑了好多地方,大家买了房子,那意味着一个好的生活的开始。但在南阳,我干了半辈子了,有钱了,我买房子了,然后一切都砸进去了。”
2020年10月,铂金时代25层的住宅楼已基本完工,具备入住条件。李晓芳/摄
没有人能给出解决方案。聚在工地的业主们分享着各自的痛苦,咬牙切齿地咒骂开发商,再带着失望和愤怒四散回家。
王建成回家后跟妻子说,还是没收到房,开发商要涨价。妻子回道,我早就跟你说过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沉默地躲进房间。
铂金时代业主重新提出自己的诉求:拒绝涨价,同时要求开发商一次性交房,拒绝分批。周青说,分批交房就是要瓦解业主,“今天交两层,先收到房的业主后续肯定就不会再参与自救维权了。”从筹钱自救开始,400多户业主主动或被动地被捆绑成一个整体,房子没到手前,所有人只能共进退。
剩下的,只能寄希望于政府介入,继续维权,继续熬。王建成说,“南阳有个玉器厂旁边的烂尾楼,熬走了几个开发商,烂在那差不多有17年,我最坏的结果恐怕也就是这样。”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,又很快收回去,“我觉得我等不到啥时候能收这个房子了。”
(应采访对象要求,文中除王屯外,其余人物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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